卷四
滦阳消夏录四
纪昀将家庭伦理道德作为评判是非曲直至关重要的标准。正因为如此,本卷中,一个堂堂朝廷大员,却着眼于家长里短,写了一堆鸡毛蒜皮、婆婆妈妈的故事,涉及了夫妻、父(母)子、婆媳、兄弟长幼等等。纪昀热烈称赞那些忠于丈夫的贞妇烈女,在推崇贞烈守节的同时,更多赞颂婚姻关系中的责任感。纪昀注重家庭伦理秩序,更多强调孝道的自然亲情,体现的是“孝”的原始朴素的人伦关系含义,即善事父母,宣扬在身处危难之时,哪怕只是动了尽孝之念也得以绝处逢生。作品极力赞扬对婆婆无条件服从的媳妇,婆婆的尊严甚至超过了天地鬼神。作品更多地赞扬了长辈的责任心,赞扬长辈亡灵对家庭的牵挂、对后代的关怀爱护。伦理评判毕竟是抽象的、观念的,个人的判断与抉择则是具体的、实际的,涉及个人内在修养与自我实现时,涉及人格尊严时,涉及社会利益家国利益时,固然首先应当考虑“该不该”;当涉及个人欲望、个人生存危机、生存需求时,就应当正视“能不能”的问题了。纪昀从人性的角度出发,研究家庭关系协调的各个方面,为全社会最基本的人际关系,为社会生活的温情化,为社会秩序的和谐化提供了最为合理的策划,作品的伦理评判显得更加符合世俗社会生活。
献县史某,佚其名,为人不拘小节,而落落有直气,视龌龊者蔑如也]。偶从博场归,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。其邻人曰:“为欠豪家债,鬻妇以偿。夫妇故相得,子又未离乳,当弃之去,故悲耳。”史问:“所欠几何?”曰:“三十金。”“所鬻几何?”曰:“五十金,与人为妾。”问:“可赎乎?”曰:“券甫成,金尚未付,何不可赎!”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,曰:“三十金偿债,四十金持以谋生,勿再鬻也。”夫妇德史甚,烹鸡留饮。酒酣,夫抱儿出,以目示妇,意令荐枕以报。妇颔之,语稍狎。史正色曰:“史某半世为盗,半世为捕役,杀人曾不眨眼。若危急中污人妇女,则实不能为。”饮啖讫,掉臂径去,不更一言。
半月后,所居村夜火。时秋获方毕,家家屋上屋下,柴草皆满,茅檐秫篱],斯须四面皆烈焰。度不能出,与妻子瞑坐待死。恍惚闻屋上遥呼曰:“东岳有急牒,史某一家并除名。”剨然有声],后壁半圮。乃左挈妻,右抱子,一跃而出,若有翼之者。火熄后,计一村之中,爇死者九]。邻里皆合掌曰:“昨尚窃笑汝痴,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。”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,捐金之功十之四,拒色之功十之六。
]蔑如:微细,没有什么了不起。
]秫(shú):高粱。
]剨(huò)然:哗啦的声音。剨,破裂的声音。
]爇(ruò):烧。
献县的史某,不知叫什么名字,他为人不拘小节,但是豁达正直,对卑鄙肮脏的事情不屑一顾。有一次他从赌场回来,看见一家村民夫妻孩子相抱着哭泣。村民的邻居说:“因为他欠了富人的债,卖了妻子偿还。他们夫妻平时相处恩爱,孩子又没有断奶,就这么扔下走了,所以很伤心。”史某问:“欠了多少债?”邻居说:“三十两银子。”史某又问:“卖了多少钱?”邻居说:“五十两银子,卖给人做妾。”史某问:“可以赎回么?”邻居说:“卖身契刚写好,钱还未付,怎么不能赎?”史某当即拿出刚从赌场赢来的七十两银子交给村民,说:“三十两还债,四十两用来过日子,不要再卖老婆了。”村民夫妇感激不尽,杀鸡留他喝酒。酒至三巡,村民抱了孩子出去,并向妻子使眼色,意思是让她陪史某睡觉作为报答。妻子点头,之后说的话就有点儿挑逗的味道了。史某严肃地说:“史某当了半辈子强盗,半辈子捕吏,也曾经杀人不眨眼。要说乘人之危,奸污人家妇女,我史某实在不会这么做。”吃喝完毕,甩开胳膊掉头走了,没有再说一句话。
半月之后,史某的村子夜里失火。当时刚刚秋收完,家家屋前屋后都堆满了柴草,茅草的屋檐,高粱秆的篱笆,转眼间四面都是烈火。史某估摸出不了屋了,只有与妻子儿女闭上眼睛坐着等死。恍惚间听见屋上远远地呼喊:“东岳神有火急文书到,史某一家除名免死。”接着一声轰响,后墙倒塌了一半。史某左手拉着妻子,右手抱着儿子,一跃而出,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。火灭后统计,全村共烧死九人。邻里都合掌祝福他说:“昨天还笑你傻,不想七十两银子买了三条人命。”我认为史某得到司命神的保佑,其中赠金之功占十分之四,拒绝女色之功占了十分之六。
戈太仆仙舟言:乾隆戊辰],河间西门外桥上,雷震一人死,端跪不仆;手擎一纸裹,雷火弗爇。验之皆砒霜,莫明其故。俄其妻闻信至,见之不哭,曰:“早知有此,恨其晚矣!是尝诟谇老母],昨忽萌恶念,欲市砒霜毒母死。吾泣谏一夜,不从也。”
]乾隆戊辰:乾隆十三年(1748)。
]诟谇(suì):辱骂。诟,辱骂。谇,斥责。